这是一部给《哆啦A梦》注入新活力的电影,相对于整个系列有不少突破,也暴露了很多问题。
从企划开始之初,这部作品就迎来了不小的挑战。根据导演今井一晓的访谈,藤子Pro曾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今后哆啦A梦剧场版的方针,将比以前更加重视大人观众的欣赏需要。
《哆啦A梦》是否低龄化的问题一直在观众中争论不休。如果说有几年《哆啦A梦》确有趋于低龄化的倾向的话,那么近两年的作品应该已经向观众展示了制作方重视成年人审美的决心。去年的《南极冰冰凉大冒险》融入了克苏鲁神话、雪球地球假说与不少科幻元素,很多内容远超孩子的理解能力;今年的《金银岛》则是直接把亲子冲突写进了主题。
今井导演自我吐槽说,如果出现了“本作以《大雄的金银岛》为题是否合适”之类的问题,责任全在自己。确实,相比较海盗寻宝的主题,《金银岛》更多地把重心放在了救世与家庭上。而相对救世,家庭则成为了这部电影的重中之重。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但的确容易引起各个年龄层观众的共鸣。
西尔弗是“独断的大人”。在他眼中,孩子缺乏足够的知识、能力与胆魄来承担责任、作出决定。孩子的感受不必考虑,他们无法理解自己正是因为他们一无所知,保护这些一无所知的孩子是自己身为大人的责任。然而在保护孩子的尝试中,他忘却了孩子渴望的不仅是安全的生活,更是对父爱的需求、对自身的认同。他的黑化来源于妻子离世后他内心过于强烈的责任感,拯救地球与抚育孩子的责任给他施加了过大的压力使他濒于崩溃。
弗洛克是“叛逆的少年”。他的叛逆正来自于父亲对自身情感与思想的忽视,他希望得到父亲的关注与认可,而在尝试失败后转而憎恶父亲。他不顾一切地逃离家庭,是因为本应是避风港的家庭失去了重心,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塞拉是“温顺的少女”。她与哥哥弗洛克一样对父亲的行为感到不满,却仍然选择待在父亲身边,渴望给予他支持,也渴望竭力维持这个破碎的家庭。她没有反抗父亲也不去与他交流,只是逆来顺受,对家庭的团聚抱有一种空想。
这其中,西尔弗与弗洛克是这部电影的关键人物,塞拉则是以陪衬的身份出现的。父与子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在我们的生活中屡见不鲜。而《金银岛》中丧妻的阴沉父亲因救世而无视儿子感受,儿子怀着对父亲的憎恨而奋起反抗的情节,被不少网友指出与《Eva》十分相像。哪个男孩没有和父亲争吵过?哪个男孩没有因无法得到父亲的关注而认可而失落过?哪个男孩没有为父亲不把自己当男子汉而恼怒过?而又有多少父亲没有懊悔过,自己因工作的忙碌而忽视了与孩子的交流,因生活的高压而对孩子乱发脾气?……西尔弗与弗洛克如此,大助与大雄亦如此。
在解决冲突的过程中出现了两个关键词:“宝物”与“未来”。
当哆啦A梦与大雄面对满目的金银财宝之时,他们缓缓回头对弗洛克与塞拉说:“我们要找的宝物,不在这里”。很显然,《のび太の宝島》中的“宝”并非指实实在在的宝藏,而是指家庭与家庭成员。菲奥娜病危时对西尔弗说:“这两个孩子,就是我们的宝物”。西尔弗回忆起这件事时喃喃道:“宝物……”,实际上已经意识到自己过去行为的愚蠢,意识到自己的两个孩子不仅是家庭最温暖的组成部分,也是拯救世界所需的最重要的一环。大人保护孩子确有必要,但父子之间相互信任、齐心协力,才是更平衡、更健康的亲子关系。
弗洛克(与塞拉)是拯救世界的关键人物,这是从“未来”这一关键词解读出来的。这里的未来既指孩子个人的未来,又指地球的未来。而在《金银岛》中,最终帮助改变地球未来的,正是孩子未来所具有的无限可能性。当自己的程序被弗洛克一点点被攻破,西尔弗看着埋头编程的弗洛克的侧脸,上面渐渐映出了菲奥娜的影子。这或许意味着西尔弗意识到弗洛克继承了菲奥娜的天分,未来可期;又或许意味着他理解了菲奥娜将弗洛克称之为宝物的另一层原因。我想,电影不断重复出现的“未来”二字无非想表达这样的思想:世界的现状或许可以由大人来守护,但世界的未来必须由孩子来创造。
而使孩子真正成为宝物,能够创造未来的宝贵品质是什么?今井导演引用《哆啦A梦》原作中的名言给出了答案——
为他人的幸福而高兴,为他人的不幸而悲伤
这一品质,体现在大雄为救哆啦A梦而奋不顾身的纵身一跃中,体现在弗洛克与西尔弗程序对决时坚毅的神情里。
这部电影的主题真的很平凡,平凡到我都怀疑自己是否有必要为此写下如此庞杂的文字。然而它又确实打动了我,或许是因为它是《哆啦A梦》,但或许同时是因为它确实属于长大或未长大的男孩或男人。这部电影的煽情在近几年中实属出众,在舒缓的配乐中,夫妻之间、父子之间的对话,语言朴实却又感人至深——当然,前提是你看到的翻译是正确的。
说到男人,我认为这部电影将静香从五人组中抽离,将塞拉在父子冲突中出于陪衬地位,这并非因为制作组不重视女性——相反,静香、塞拉、薇薇与玛利亚的光芒并不亚于男孩子们——而是因为这部作品是以男性的自我认识与相互交流为主干的作品。
《金银岛》原著本身就是男孩跟随男人们冒险的故事,除了主角的母亲外根本没有值得一提的女性角色。而纵观《大雄的金银岛》,在两对父与子的冲突之外,还有一行人前去营救静香时同龄男孩之间的冲突、大雄与胖虎小夫的冲突等。小夫几次吐槽不明白胖虎口中的“男子汉”是什么,静香竟然说出“男生为什么总是这样一意孤行呢”这样的台词,玛利亚称厨房的伙计为“没用的男人”,这在剧场版整个系列中都是非常罕见的。后两者与其说是女性对男性的真实评价,毋宁说这是男性借女性之口的自嘲之语。
那么《金银岛》中的男性是怎样的呢?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概括,那么“逞强”二字再合适不过了。这个词既非褒义亦非贬义,我们既可说这是勇于冒险的精神,亦可说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在传统观念中,男性就应该是顶天立地的,应该以力量与胆量为荣。大雄逞能要寻找金银岛、胖虎小夫逞能要第一个登上新岛屿、大雄逞能要冲下水救静香、一行人逞能要与强大的西尔弗对抗、西尔弗逞能要一个人拯救地球……都符合男性的这一特点。这其中的许多事让静香或塞拉参与进来都没有问题,然而那就是另一部影片了。
而男性之间的交流方面,除了上面提到的父子关系,《金银岛》对男孩之间的友情也有很丰富的刻画。而大雄、胖虎、小夫、弗洛克的小团体内,胖虎小夫自然是作为陪衬,真正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大雄和弗洛克。弗洛克个人能力强悍,但缺乏协作能力;大雄则恰恰相反。正如今井导演所说,在帆船卷入风暴后,弗洛克会指使乃至谴责他人,而大雄则通过自己的努力唤起了众人的合作之心。如果静香在场,那么她很有可能会充当团队的润滑剂,像原作第38卷《石器时代的旅馆》中那样对男孩们晓之以理来维系团结。而大雄的做法与静香不同,更加简单直接,或许可以称作更加“男性化”。
这种做法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女性角色可以说游离于主线之外,很容易被视为对男女态度不平等的证据。补救措施是在支线赋予女性角色足够的魅力——而这一点《金银岛》也是做得很不错的。
这部电影中的静香和塞拉确实是很有魅力的。我曾经说过,“一部原创电影是否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导演对静香的理解是否到位。”(这当然是个非常主观的观点)就《金银岛》而言,活泼的画风使之神态、动作更加丰富无疑为人物增色不少。而个性方面,无论是与小水母的互动还是与大雄一起拯救哆啦A梦的行动,都让观众见识到了静香“不平凡”的一面——不仅温柔善良,而且坚强能干。但说实话,静香存在感虽高,但多是电影的边角料。在与塞拉的交流中,她总是处于被动的一方;在西尔弗的身边,她没有采取任何推动剧情的行动——实际上,她仅有的两次剧情推动都缘于被抓被救。尽管如此,相比《冰冰凉南极大冒险》中的全程龙套,《金银岛》中的静香算是原创电影中塑造得不错的了。
而塞拉的塑造其实比静香更胜一筹。她的举手投足间流露着热情与开朗,被问及逝世的母亲也能淡然处之,静香遇到危险之时挺身而出……正因如此,当她在偌大的宝库中向静香表达自己对美满家庭的向往而流泪时,观众更容易对她产生由衷的同情。然而正如前文所述,塞拉这一角色主要的作用还是衬托弗洛克,突出父子间的冲突。因此相比弗洛克精通机械与编程、历经冒险与父亲对决,塞拉除了招待静香就几乎只有烧火做饭的份,这多少让人觉得心理不太平衡。
不过总体来说,塞拉与静香之间有充足的互动,一方面调节了整体气氛,另一方面与男性角色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此外,玛利亚对厨房伙计的鄙夷、薇薇对卡卡的暴力也暗示着制作组肯定女性并不弱于男性的思想。
从上面可以看出,《金银岛》表现了非常丰富的人物与内容。这似乎是一件好事,毕竟在夸张活泼的画风加持下,迅速获取大量信息的感觉是很爽快的。但实际情况是,电影的情节结构过于紧凑,给人以“赶”的感觉。
据本片编剧川村元气说,这部电影节奏较快一定程度上是受皮克斯的影响,希望借此创作出不分年龄都能乐在其中的好电影。然而看起来这更多的是一种无奈之举。为了让本作在有限的时长内讲述更多的内容,本作甚至砍掉了OP动画。而有网友阅读《金银岛》BD中附赠的剧本及STAFF访谈后发现,本作剧本中的许多情节在成片中限于篇幅被删去,有些被删掉的剧情甚至本已经画成了分镜。可以说,这是《哆啦A梦》剧场版模式所必要做出的妥协,然而这次的妥协实在大过头了。
首先,电影对某些设定的交代由于时长限制而被删除,影响了观众对剧情的理解,特别是本作在中国大陆上映时在经过了无脑翻译的“再创作”后,这一问题变得更加明显。比如剧本中明确提到了西尔弗与弗洛克齐心找出拯救地球方法的后日谈,但到了电影中就只剩下相关的暗示,在引进中国大陆后甚至连暗示都没有被翻译出来。因此很多国内网友吐槽,为了让一家人团聚,地球的未来都不管了!其次,某些桥段时间太短,未能得到充分展开,显得非常突兀。如大雄与父亲之间的矛盾展现得不够充分,大雄莫名其妙地发火并决定离家出走;又如大雄救哆啦A梦的桥段也显得有些突然。再次,希望表达的内容太多导致主题有些许分散,如大雄与静香的感情线在这部电影中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也许是可有可无的,并且也可能并没有满足一部分观众对这一条感情线的期待。
而且,说是剧情紧凑,有些元素的出现频率太高又屡屡打破电影氛围。比如鹦鹉机器人库依兹,前面出谜语调节气氛尚能接受,在兄妹二人开始寻找父亲、进入煽情阶段时仍然会不断听见那尖细的声音,还是让人难以忍受。据导演和编剧所说,库依兹的出场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迎合孩子的口味,这样看来制作组对于成人与儿童受众的把控还有待加强。
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一点是,藤子·F·不二雄的“SF”创作风格中,对日常风景的描绘又被可怜地压缩至没有存在感了。当然,之所以对日常乃至冒险的描绘在本作中被大量删减基本上是因为受到了时长的限制,这实为无奈之举。可作为《哆啦A梦》系列的电影,我仍然希望其中能融入更多日常的生活情景,毕竟那是《哆啦A梦》的独特所在,亦是短篇与大长篇统一性的重要依据。
下面我将根据小说版《大雄的金银岛》中的内容及个人关于《哆啦A梦》的知识与理解,对电影中因删除情节或缺少说明而造成困惑之处进行简单的解释。
Q:西尔弗看到的地球未来是真实的吗?地球真的要毁灭了吗?
A:西尔弗看到的其实是数据模拟的结果,代表了地球未来的一种可能性。西尔弗以为这种未来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并不是。
Q:西尔弗去太空为什么要收集那么多金银珠宝?
A:一方面是保留地球的文化,一方面可能金银本就是宇宙的硬通货,一方面支持其计划需要一定财力。
Q:西尔弗的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A:是一个移动的小型生物圈——或者说,小型地球。它装满了各种生物及它们的基因、各个时代各个国家的人,为重建地球提供资源。
Q:未来科技那么发达,为何会面对能源问题,太阳能、核能不是取之不尽的吗?
A:根据我的理解,西尔弗与菲奥娜研究的应该是能够代替太阳能、维持生态系统的新型能源。而电影中并没有提到地球(可能的)毁灭是能源枯竭造成的。这两者之间有何联系,不太清楚。
Q:哆啦A梦扛着的那个大球到底是什么,性质为何如此神奇?
A:我……我也不知道,问编剧吧……
Q:西尔弗与儿女团聚后怎么样了?
A:在弗洛克的帮助下,西尔弗找到了菲奥娜留下的计算式的修正方式,使地球免于毁灭。
Q:时光巡逻队为什么不来?
A:时光巡逻队之所以打击时空犯罪,是为了守护“正确的历史”。而为了守护“正确的历史”,就必须保护塑造历史的人。很显然,西尔弗虽然险些毁灭了地球,但最终的结果是修正了未来,使地球继续繁荣,这自然是属于“正确的历史”的一部分。
《哆啦A梦》剧场版的强大之处在于,在原作者去世二十年后仍能保持甚至提升热度,陪伴一代代人成长;《哆啦A梦》剧场版面临的问题在于,如何在原作者提供了标杆作品的情况下一面继承其不变的精髓一面与时俱进开拓创新——前提是,成本、工期、人手都有限。《金银岛》给出了一份不错的答卷,但还远远不够。以后是否会出现真正超越原作的作品,使《哆啦A梦》电影获得真正的沉淀?
20多年过去了,我们尚未得到问题的答案。或许问题得到解答,就在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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